她神色有了几点倦意:“若她没问题,我自然不会伤她;若她当真是细作,我一定会杀了她。都是为了活命而已,谁比谁容易呢?有些药和粥一样甜,无声无息地,还不痛不痒。”
“咣当”一声,剪刀落地的声音刺耳尖锐。
宁妃呼吸窒住,耳间嗡的一声,脸色遽然苍白,显然是惊惧到了极点。她眼睛盯在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上,恍惚间余光瞥见晏朝弯腰将剪子捡起来,又轻轻搁在桌子上。
“朝、朝儿……”。
兰怀恩这回倒是识趣,没有再添油加醋,只是饶有兴致地旁观看戏。
书房内秋阳明媚,兰怀恩禀完事,赖着不走:“殿下前些天还对臣说要将徐氏推开呢,现下倒是自己将她揽到身边了,也不忌讳?”
晏朝不接他的话,只说:“昨天确实有人同本宫进言,说徐氏乃督公之妹,不可为枕边人,恐她与你勾结,居心不良。”
兰怀恩撇嘴:“臣对徐桢这个兄长都恨之入骨,何况八竿子打不着的徐疏萤,她进宫早,与臣没什么交集。不过论起来身世,倒是和臣同病相怜……”
他戛然一顿,抬眸:“殿下不会信了吧?”
“你说的有理。”晏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,唇角隐约泛出笑意,索性将眸子一垂,起身绕过他,去架子上取东西。
兰怀恩跟上去,还没来得及插手帮忙,她已转过身来,提手间宽袖一拢,衣袍妥帖地滤过细风缓然垂下。那张明净沉稳的脸庞,忽而多了些风流蕴藉的韵味。
“臣知道殿下在开玩笑。”他亦步亦趋地跟回来,仍立在案角边。
晏朝将手中的书翻开,眼角瞥见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兰怀恩,心底莫名微微一动。开口却是:“你司礼监和东厂都闲着?”
“不闲不闲。但也忙不到殿下这里来,您日理万机才辛苦……”
“废话少说。”她语气微凝:“你最近别太放肆了,朝臣们上折子我挡不了,某天惹怒了陛下我也保不住你。”
兰怀恩嘿嘿一笑,无所谓地摊手:“臣本来就是天下人恨不得共讨之的奸宦,向来猖狂惯了,本性难移。”
晏朝闻言抬头,眉眼间清晰可见的不愉:“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兰怀恩对这样的神色太熟悉了,周围的气氛立时凝滞下来。他从这口吻里听出来几分克制着的不耐,同时也察觉到些许疏冷。
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她生气,但凡她有半点不悦,他都是即刻改正,然而晏朝仿佛也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。
许是喜则近厌则远的常态让他产生一种晏朝肯接纳他的错觉。尽管两人最亲密时,他尝过那双唇的温热与甘甜。
有些问题他知道答案,所以即便仗着所谓的“本性”也问不出口。
从前他站在黑暗里护着她,甘于寂寞地守着那棵不开花的铁树,自以为那是世间难得的净土。
上一个这样守候的是沈微,至死没有戳破那层纸,独自带着自己那份情愫入了土。
有前车之鉴,他不敢重蹈覆辙,也不甘心留下遗憾。他这样的人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了,难道也要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一天吗?
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的一潭深邃,忽然就疯狂急切地想知道,她内心深处的热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。
“你教我”,还远远不够。
“好玩啊。”兰怀恩扯扯嘴角,抱着臂靠在书案旁。他知道避嫌,所以背过身,并不看晏朝案上的卷册。
“殿下走的是明君之道,所以要天下归心。臣不一样,臣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,再怎么锦衣华服,别人瞧着也是一身血污肮脏,在乎那么多也没什么用,欲盖弥彰罢了。臣是自己看得起自己才活到今天,也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才活成太监。朝堂官场,那么多盘根错节的棋局,我胡乱横插一脚,就狗急跳墙蹦出来一堆跳梁小丑,这看着可比台子上的戏有意思多了。”
晏朝指尖捏着书页,余光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背影,皱一皱眉头:“你是不是太监你自己清楚,男子能走的路太广,做什么非要自甘堕落。纵使是宦官,自古以来也不是所有太监都霍乱超纲草菅人命的。”
这话一出口,她登时有些恍惚。眼前的东厂督公、司礼监掌印,是她曾耿耿于怀欲铲除的奸邪,曾距她千万里之遥,两人水火不容。
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,不知不觉间,竟也上了他的贼船。自此,暗地里她披了层皮,与“狼狈为奸”、“同流合污”再脱不开干系。
“再怎么说,臣也算是位极人臣了不是?千百年后,史书上还能记起来一个叫兰怀恩的太监,大奸大恶罄竹难书。而不是区区一个私生子徐樾,或一个籍籍无名的阉人。殿下不是曾问臣所求为何么?臣求名,求恶名。”
晏朝怔忡,惊愕片刻后揺首轻喃:“你真是个疯子。”
她从未见过有人发这么大的疯。
“那殿下可要出手严惩?弹劾臣的折子都被臣私自扣押在司礼监了,一旦流出去,臣必死无疑。”他一改平素的嬉皮笑脸,换了郑重的神色,俨然不是开玩笑的意思。
晏朝默然不语,片刻后讥讽地看他:“怎么,你也打算学沈微?”
这些人都什么毛病,求死还求到她面前了。
兰怀恩并不知道她同沈微之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,虽有些不解她的反应,但依旧自顾自说着:“殿下有顾虑?是了,若不是您尚有把柄在臣手上,恐怕早就想置臣于死地了罢。不,应当是杀意更深些才是……”
“闭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