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半晌时间过得快,一晃眼天色已悄无声息地黯淡下来。暮色四合,宫内灯光陆续点亮,远近高低星星点点,明如白昼。
皇帝仍待在西苑,因病未痊愈,不宜召人侍寝。但从昨日至现在,明嫔一直陪在身边,不过仅侍疾伴驾而已。
前段时间,皇帝沉迷寻宫女作乐,冷落了明嫔。眼下病了,忽然又念起来她。皇帝贪恋年轻女子的青春活力,明嫔伺候他便仍如旧活泼,二人无所顾忌地腻在一起时,皇帝感觉自己身上的病都轻了些。
晏朝得了确切消息,今晚皇帝不去后宫,才乔装打扮一番,换了太监服饰,低眉敛首,倒也看不出露馅。
她拿了十五的腰牌,跟在小九后面,以前往永宁宫的名义先进六宫。宫人走的甬道稍暗,二人提了宫灯,几乎贴着墙走,除却遇到几次盘问外,尚算稳当。
万安宫原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,因着李氏的缘故,凄清了大半年。主位失宠,牵连着几位随居的低等嫔妃也消沉下去。宫里的下人向来势力,连带着对万安宫并不上心。
小九未曾多加打点,二人已轻轻松松混了进去。接手的活,是给里头那位奄奄一息的废妃李氏送床被褥。
从寝殿外向内望,一片漆黑。晏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果真是盛衰无定。从前她得宠时,那双眼睛惹得帝王怜惜,整座宫殿日夜灯火辉煌;目下她失宠,眼盲已成了药石无救的绝望,连支夜晚该有的灯也不许点了。
两人正欲进去,殿门忽然“咯吱”一声打开。走出一名宫女,见他们来连忙避开路,深深福了一礼,谦恭道:“有劳公公们了。”
那宫女嗓音有些微弱喑哑,夹杂着些许颤抖,像是畏惧。晏朝听出来是李氏身边的贴身宫女,想必这几个月也是吃了不少苦头。
小九没说话,引着晏朝进去。两人将东西放下,宫女也跟进来,上千接过被褥,转身正欲为李氏铺开,颈后骤然一痛,顿时不省人事,软软倒下。
李氏眼盲,听觉便更敏锐些,听到声响,昏昏沉沉中惊醒,试探着问了一句:“是秋娘回来了么?陛下他今晚还来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她脖子上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刀,那刃尖厉得似乎一瞬间就能划破她虚弱柔软的皮肤。她纵是早知道自己熬不过这几日了,可濒死之际还是会战栗。
她两唇干涸,用气息说出来一句话:“我本来就要死了,现在要我的命也没什么意义。”
小九在外间把门,才离开几步。晏朝收回目光,手上默默将匕首一松,低声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:“晏朝。”
李氏忽而全身一颤,强撑着坐起来,手胡乱一抓,果然捏住她的手臂,死死拽着,呼吸急促,便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咳:“……你、你把骊儿怎么样了!咳……”
晏朝低头,掰开她的手指,借着殿外的月光,看清她苍白惊恐的面孔。去年此时还是鲜活的、明媚的,皇帝说她多少岁都一样动人。
“这天底下能动得了他的,只有陛下一人而已。”她语气淡淡的。即便这问题在意料之中,她还是有些不耐烦。她并不想同她过多废话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今夜来,是想问娘娘几件事。”晏朝直截了当地开口,透过帷幔罅隙的光,看到她煞白蔫弱的脸,双眼上蒙了一层白布。许是因为看不见,所以两只手总是下意识挥舞几下。
“温惠皇后的死,与你是否有关?”
“就知道你会怀疑我,”李氏哑声一嗤,将头转向转向声音的方向,又咳了两声,慢悠悠开口,“我是想要后位,也想为我儿子争一把。论资历,我陪着陛下时间最长,李家也是肱股之臣,我凭什么当不起中宫之位?文淑皇后倒也罢了,她崔氏算什么?普普通通小门小户,靠着当皇后的女儿封了伯爵,才有机会进到京城,儿孙不争气,风光不过数年,又被狼狈地赶了出去,闹得像个笑话。”
第107章一。
没成想,短短几日间,东宫便当真出了位“宠妾”。
传闻那宫女出身的徐氏得了太子的青睐,一连数日留宿寝殿,夜夜承欢。而太子不近女色、身患隐疾的说法也不攻自破。
——然而传言毕竟是传言。
自那日徐疏萤进了太子寝殿之后,先是皇帝临时起意要召见她,后宁妃紧跟着也传了她过去。
徐疏萤从前虽也是伺候人的宫女,但进宫后一直被孙氏护着,没吃过什么苦,也没什么大长进。纵历经险恶,也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。
此番骤然被推上这样的场面,难免有些手足失措。络绎不绝的赏赐、旁人惊羡的目光、以及颇为亲和的宁妃,都令她惶惶不安。
——她当真仅仅在外殿角榻上睡了一晚而已,熄灯后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。
不过这些自然是不敢说出去的。
然而太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,甚至未曾外露过任何对徐氏的偏爱。底下人不明所以,又摸不透太子的心思,传出去后众说纷纭,什么说法都有。
宁妃命人将徐疏萤好生送出去,再看向晏朝时,探究的目光里带了些质询的意味:“你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?”
晏朝抿一抿唇:“没做什么。娘娘您是知道的……我能做什么?我叫人将她安置在外殿,也并未为难她。”
“你若是……也就罢了,可你明知道给不了她,偏还要将她扯进来做什么?当初算计着将个娇弱的小姑娘塞进东宫,进了也就进了,本来也不关她什么事,日子安安稳稳尚且能过得去。现下你又把她拉出来,我明白,无非还是你的那些事……你一天地位不稳,便要旁人也一天不得安宁么?”
晏朝掌中紧紧攥着拳,安静地直视宁妃,那样的眼神,和庄嫔出事那回一模一样,几分失望几分疏远。即便后来已有充足证据证明并非她所为,宁妃也松了口,但晏朝知道,某些隔阂是消不去的。
“您怎么就知道,徐疏萤不是大嫂派来监视我的?”她挤出来这一句,口吻里不含丝毫温度。
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宁妃惊异,侧首凝视她半晌,忽而摇头:“你既然怀疑徐氏有问题,好好看着她便是,将她推出来又是为何?”
“孙氏能算计我,我为什么不能反击?”她心下微觉苍凉,轻轻嗤笑:“难不成还要等到像四哥那样,毒下到我杯子里,我还浑然不知,坐以待毙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