喧嚷声直到晏朝进殿才停止,那小火者被人拖出去,额头上血流如注。绕过松鹤延年紫檀屏风,便见皇帝闭目仰卧在躺椅上,身边还站着个道士。内侍正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匆忙退出去。
晏朝垂首要拜下去:“儿臣恭——”
“免了,坐吧。”
“谢父皇。”
皇帝睁开眼,上下打量着太子。晏朝显然察觉到皇帝审视的目光,一时立在原地,并未立刻落座。
“听说东宫有奸人给你下毒,要紧么?”
闻言,太子浑身一震,猛然跪下,苍白着一张脸,双目微红,隐忍哽咽道:“父皇怜我!那奸人给儿臣下了三年的毒,若非儿臣运气好,早被乌头和砒霜毒死了!”
皇帝坐起身子,惊道:“还有乌头和砒霜?”
“是,太医院已经验出来了。”
太子膝行几步上前,在皇帝脚下含泪叩首。虽说眼下是逢场作戏,但想起这几年都被蒙在鼓里,心头又惊又恨,惶恐落泪的情态便也实实在在做不得假了。
“儿臣身居东宫,恐这样的事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,故而下令禁止私下议论,并不敢教太多人知晓,”她略略抬一抬头,勉强镇定道,“儿臣不孝,教父皇担心了。太医院已经诊过脉,儿臣没有大碍,只要好生疗养即可康复。可是父皇,儿臣实在是害怕啊!”
皇帝喟然长叹:“你受苦了。”遂亲自弯腰扶她起身。晏朝也不敢全借着皇帝的力站起来,诚惶诚恐地半扶着站起来。
“你坐下。”
晏朝这才坐下,孙善立即递了张帕子。晏朝接过,斜眼间才突然意识到殿中还站个道士,拭了泪痕窘道:“儿臣失态了。”
皇帝轻咳一声,对道士说:“真人精通运道五术,不妨也替太子把把脉。”
乍一听像是“武术”,实则不然。道教以术法防身,用玄功修炼,五术即山、医、命、相、卜,其中的医术乃指道医,主要通过炼丹、针灸、方剂等方法治病救人。①
这些晏朝并不了解,但单凭要“把脉”,她心下不免一沉。
兰怀恩给皇帝奉茶,低声劝道:“陛下何苦为难张真人,太医院的国手尚且研究了好几天呢。”
但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见太医,哼哼一笑:“有国手侍奉,还能几年都未发觉太子中毒,可见也是医术不精!”
晏朝垂着眼没接话,待那道士要走过来时才开口说:“既然是父皇身边侍奉的真人,想必有过人之处。真人来自民间,见识广博,兴许会有独到的见解。”
道士朝她打躬深揖,方高高抬起手。晏朝伸手,腕上却留了一层中衣隔着,道士熟稔地搭上脉,不过须臾,手臂仿佛被针扎一样弹回去,面色也变得惊疑不定。
皇帝因问:“怎么了?”
道士也不敢抬头,定了定神回道:“陛下恕罪,是贫道这条胳膊突然发麻,实在唐突!”
回头对太子告了声罪,换只手把脉。殿内阒寂无声,唯有铜漏一滴滴、一声声,空幽森然。晏朝垂首,死死盯着那道士,果然盯得他气息渐渐紊乱,约莫过了四五息,她突然问:“如何?”
道士慌忙移开手,转头向皇帝跪下,叩首道:“陛下、殿下恕罪,贫道医术不精,不能为太子殿下诊断。”
皇帝皱眉:“难道太子的病已无药可救?”
“非也,非也!”道士连忙摇头。
“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,即便真的无法医治疑难杂症,也不至于诊不出来脉,慌成这样。你先说来,朕与太子听听。”
“贫道遵旨,”道士目下仓皇失措,拼命回想脉象,小心翼翼照实描述,“太子殿下之病脉象坎中满,两尺之脉,反旺于寸,尺脉盛而寸脉微,右脉大而阳脉虚,阴阳不调,气血不和。但不知太子所中何毒,竟致使千金贵体受损至此。幸而太医院有顶尖国手可为殿下诊治调养,想来必会安然病愈。”②
皇帝的神态沉重且复杂。
晏朝和缓道:“真人的见解果真独到。诊过脉的太医们,倒没有这样说的。”
道士如芒在背:“小人学术不精,胡言乱语,妄议殿下贵体,实在死罪!”
他这样讳莫如深的惶恐,倒教晏朝格外警觉起来。她垂下眼,朝皇帝一躬身。
“真人常侍奉御前,尽保圣躬康宁之责,具备益寿延年之才,深受皇恩,如此妄自菲薄,岂非有负陛下委重?真人信传道教,也应珍惜道心才是。”
这般言辞谆谆,道士竟无言以对,诺诺半晌,唯剩一句:“贫道有负圣望,着实惭愧。请陛下降罪!”
皇帝拽来引枕狠狠摔到身侧,沉着脸地把身子往后一躺,招了招手:“孙善,送张真人出去。”
殿中沉默了良久。
兰怀恩见皇帝无意间揉着膝盖,悄悄命人取了薄毯来。正要替皇帝盖上腿,皇帝却扶着他又坐起来,自己伸手拿过毯子,顺道吩咐:“去将太子的椅子挪近些。”
父子二人相距一步之遥。晏朝不觉挺了挺腰腰,待命似的望着皇帝。
皇帝微哂:“何必那么紧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