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朝眼波微微一动,停了步子,转过头去。
这么多年,能在宫里这般无所顾忌、任性骄纵的,就只有永嘉公主一人而已。即便是当初最得圣宠的李氏,面子上也尚且和和气气的。
这性子是被皇帝一点点宠出来的,从天真烂漫到直率骄横,从小到大当真没受过什么大委屈。
若非要说永嘉公主心里有什么憋屈,那大约就是她这个“鸠占鹊巢”的太子了。
她瞧见永嘉公主脸上倨傲且怒气冲冲的神色,不愿同她多言,索性连声长姐也不愿意叫,只淡声吩咐:“公主怀娠,不宜动气伤身,派几个人送她回公主府。”
说罢不再理睬,回身径自迈上台阶。
永嘉公主似是没想到晏朝这般果断干脆,满腔的怒意爆发,正欲开口,几名内侍已快步围过去,作出请她回府的架势。
见她无动于衷,其中一人上前低声劝道:“公主息怒,玉体为重……”
永嘉公主依旧剑拔弩张,那内侍横手一拦,口吻略生硬些:“也请公主为薛家着想。您与驸马鹣鲽情深,若您出了什么事,陛下迁怒下去,驸马少不得要担上个侍主不力的罪名。兴济伯府也不能置身事外。”
“晏朝,你敢动薛恒!”永嘉公主勃然变色,怒目以视:“你欺上瞒下,胆大妄为,如今还敢在御前——”
“我即便如此,永嘉公主,你又能如何呢?你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她冷淡打断她,头也不回地又登一阶,续上最后一句:“只要这天下还是晏氏的,永嘉公主永远是最尊贵的嫡长公主。”
永嘉公主僵在原地,许是寒风凛冽,满腔怒意顷刻间消沉下去。心头那把火无端燃起,又无端熄灭,终只是徒然费神。
晏朝同兰怀恩进了东暖阁,里头地龙烧得正旺,扑面而来一股融融暖意。殿内温暖如春,殿外天寒地冻,天差地别判然不同。
兰怀恩先行趋步入内,禀过皇帝,才又退出来,向晏朝一躬身:“陛下传您进去。”
厚重的帷帘掀开,她缓步走上前。内室亮着几盏灯,明亮却死寂。皇帝浅弱的呼吸声微不可闻,命若悬丝,仿佛随时可能一命归阴。
晏朝脚下站定,理一理衣袍,垂眼伏身拜下去:“儿臣恭请父皇圣安。”
半晌不听皇帝回应。她犹豫了片刻,兀自抬起头,瞧见靠在榻上的皇帝正望着她。两人目光堪堪一撞,晏朝心头忽而有些异样的感觉。
因着病痛折磨,皇帝周身的戾气消散殆尽,面庞上仍残存着天子独有的威势,只是精气神远不胜从前。
一个月,皇帝的身体快速衰败,眼窝深深凹陷,颧骨高突出来,脸上的皮肉干瘪下去,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。
晏朝心里到底有些触动,竟怔在原地,喉头一热,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但情绪也只仅仅动摇了须臾,便及时收了回来。
皇帝早已无力发火,然而脸色依旧僵硬到了极点。他强撑着一口气,盯着晏朝看了良久:“你怎么敢——”
“父皇真的不明白吗?”
晏朝轻笑了一声,平静地注视着皇帝:“若儿臣不敢,二十年前一出生就被掐死了。您既然已命人审过宁妃娘娘和梁禄,想必也知晓当年始末原由。”
在崔家那七年,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开始,就没有回头路了;又或许从她以中宫嫡子的身份从太后皇帝的魔爪下活下来开始,就注定了不能退缩。
数年落魄皇子,数年东宫太子,四面荆棘险恶,脚下刃锋偏狭。她一步步走到如今,储君二字刻进骨血里,置身其中时,早就抛却了男女之分。
既是处在这位子上,便不许他人染指分毫,更不可能轻易拱手相让。
“星象之说究竟几分真几分假,父皇其实心知肚明;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,您宁肯自欺欺人,也要信其十分。前后相隔二十年,一母同胞的双生子,连着温惠皇后,您誓要将中宫崔氏这一脉斩草除根——可我既然活下来了,凭什么就不敢?”
她眼中一抹不驯之色转瞬即逝,复扬眉续道:“儿臣此去边关随军抗敌,现已除去边患,大胜归来,儿臣更亲手斩杀鞑靼珲台吉,那么钦天监的推言就不攻自破了。”
“换言之,无论儿臣是男是女,都不会影响社稷稳定。”她最后一句话落定,心头微漾起得逞般的轻松。
皇帝本已心烦气躁,头晕目眩间,听得她末尾那句,骤然血气上涌:“崔氏是骗子,宁妃也是骗子,你们合起伙来欺瞒朕,欺瞒了全天下人!晏朝,你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绝无可能继承大统!朕已命人召肃王进京,再不济还有八皇子,或者晏堂——绝不可能是你,绝不可能!”
这么一长段话说出来,加之大动肝火,皇帝脸憋得发红,深深喘着气,虚汗直出。
晏朝不知何时已径自起了身,立在榻前,垂眼睨着皇帝。
瞧见皇帝开口要斥她,她将目光移开,权当没看见,自顾自冷然说道:“您是觉得我会任由肃王进京,还是觉得这道圣旨能一路通畅到达肃王封地?至于旁人——八皇子连字都认不全,晏堂路还没走稳呢!”
“你——”皇帝顿时惊到失语。她已连圣旨都敢违抗了。想来也是,她一向谨慎,想必早有谋划。
仿佛是一瞬间,他思绪闪过,忽而又意识到什么,心底猛然沉坠下去,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她:“……斐儿!你对斐儿下手了?”
晏朝轻怔,旋即明白皇帝的意思。她皱一皱眉头,目光还算坦然:“儿臣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。”
皇帝重重咳了两声,颤巍巍伸手指着她:“你不肯承认、不承认朕也知道,除了你再无旁人!斐儿年幼夭折,朕欲追封他为太孙,朝臣百般阻挠;后又传出来子虚乌有的流言,说斐儿不详是因着昭怀太子。你一向对钦天监之说耿耿于怀,又视昭阳殿为眼中钉,这件事你敢说你不知道?由此可见,斐儿那场风寒和你也脱不了干系!”
不知是不是因为殿内太热的缘故,晏朝的右臂忽然开始隐隐作痛,袖中指尖有些发麻。
回过神,皇帝正好语毕,她抬眼,随口反问一句:“父皇既然都知道斐儿的流言是子虚乌有,怎的就从不觉得,钦天监这一回的推言,是有人借了二十年前的事欲置儿臣于死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