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了圣谕,晏朝仍旧微服出宫。宗人府一向职微言轻,眼下倒成了最惹人注目之所在。此次皇帝将逆王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邱淙,太子驾临时,前来迎接的却是北镇抚司使张继。
“用过刑了么?”
“回太子殿下,尚无圣旨,未敢刑求。”张继语气一顿,复低声道:“邱指挥使有顾虑。”
晏骊被关在一间屋子里,推门进去,漆黑一片,一股潮冷阴森之气扑面而来。须臾,蜡烛点亮,才勉强看见屋内,入眼处倒还干净,只地上残留有未擦干的水渍。
屋子的窗已被封死,而那人就歪着身子靠在窗下,正眯着眼勉力看向来人。
“佩剑借本宫一用。”声音熟得不能再熟。
“殿下——”
“防身而已。”
张继解剑奉上,惊疑未定地退下守候。
晏骊终于睁开眼,却不看她,一边扯出半截铁索,一边嗬嗬讥笑:“怎么,怕我拉你同归于尽?”
“你迟迟不肯松口,无非就是想见本宫一面。若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,本宫岂能不防?”
晏骊吃力地挪动身子,大喇喇面向她箕踞而坐。他仰起脸,虽强掩落魄之态,但早无往日的意气风发,终究显得颓靡。晏骊微微喘一口气,不甘道:“我赌上身家性命,就为了那一晚。若不是你步步紧逼,我本可以有更大的胜算。都是那个贱人,她竟敢背叛我——”
“所以,你已杀了卫氏?”
“晏朝,你当真奸诈,你的人的命都要算在我头上!我若知道她吃里扒外,早就处置了她,还能给她逃跑的机会!”
晏骊瞪着晏朝,毫不掩饰怨毒的眼神,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,一字一句、咬牙切齿地挤出来:“我就想问一句,晏堂是不是你的种?”
晏朝不禁错愕一瞬,他居然怀疑晏堂?她皱眉,坦然道:“不是,本宫没碰过卫氏。”
“那个贱人偷了密信,卷走了金银珠宝就再也没回来。她不肯跟着我锦衣玉食,还舍得抛下儿子,若不是和你珠胎暗结,怎会死心塌地当你的细作?除了是你,还能有谁!”
“个中情由本宫亦有不解之处,你要真这么想,本宫也没办法。东宫本就缺子嗣,若当真是本宫的血脉,早认回来了。再者,你日日同晏堂相处,他眉眼之间究竟像谁,你比本宫更清楚。”
这些年小晏堂颇受长辈们喜爱。除了往来的皇亲贵胄,连皇帝和李妃都不止一次仔细端详过那孩子的容貌,夸一句“同骊儿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”。晏骊目光闪烁,旋即又压下复杂的念头,迟钝地张口:“都不满三岁,能看出什么?既然不是你,那么——”
他屈起一条腿,铁环擦地刺耳一响。他这会儿提起了精神,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起晏朝,目光里带着审视和讥嘲的意味。
“太子殿下既是储君,却不肯纳妃,虽有一名侍妾,数年也未诞有子嗣——你不会是不行吧?”
“这就不劳你操心了。”
“你不心急,不会是真的不知道,当年昭怀太子薨后,父皇为何不立晏斐为太孙,反倒立你为太子吧?”
晏朝神情一怔。
“你竟然真的不知道!晏斐生来天宦,当年的知情人尽皆灭了口,连他生母孙妃都瞒得严严实实。”
晏骊扫过她面上的震惊之色,不由心生快意,漠漠一笑:“所以就算父皇再偏爱他,给他请再好的师傅、封再高的爵位,都没有用!枉孙氏蛰伏多年,为他呕心沥血地打算,都没有用!”
晏朝犹自失神。元后一脉的嫡长孙与继后膝下的嫡次子,依照皇帝对昭怀太子的看重,天象之说根本无关紧要。她因此作过无数猜想,百思不得其解,就连皇帝也时不时拿此事激她,让她这储君的位子一直坐得战战兢兢。
竟然如此吗?晏朝一时间思绪万千。
但终于释然,转念间心神明畅,多年的沉郁如一阵风,淋漓散去。那些事豁然大悟,便自觉心明眼亮起来。此时思及晏斐,才后知后觉涌上一丝悲悯——那孩子真是皇帝的掌上明珠,宠了十几年呢。
太子晏朝对小皇孙晏斐的态度一向是很复杂的。她忌惮他的出身、嫉妒他的圣宠,但又自矜身份,无时无刻都维持着储君该有的气度,以及叔父对待幼侄该有的慈爱。以太子的修养,这些并非伪装,也无需作假。她自己也正是这样的姿态。她会关照孩子,而孩子终究会长大。
晏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,剑搁在身边。她的手抚在剑柄上,没有握住,只是紧紧贴着。
晏骊近乎痴狂:“……他被教得那样杰出,也会被宠出来野心的,争赢了就是你,不能人道、断子绝孙,争输了就是我。成王败寇,我是败寇,可晏朝,你也未必成王。父皇他迟早要发现的,只可惜我看不到你痛不欲生的那一天了,真是可惜……”
晏朝心头一凛,不觉变了脸色,脱口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太医没告诉你么?是了,太医大概也不敢告诉你。甘露茶里的那味莽草,可是耗伤阴血、绝人子嗣的好东西!”
晏骊这幅凶神恶煞的神态,竟令晏朝周身一寒。这味药,晏朝有些印象,但并未听冯京墨提过于子嗣上有什么影响。此时此刻,只认定是晏骊在诈她。
她僵坐着,面色似惊似怒,半晌方镇定道:“你又怎知本宫就毫无察觉?投毒事发也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。否则如何做你这个局呢?”
晏骊迟疑:“已近三年,你岂能——”
晏朝将话锋一转:“你不认晏堂便罢了。那么刘王妃腹中的骨血,你总肯认罢?”
“你说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