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氏跟出来,立在廊下,举目恰见房廊环绕,院中夏木笼罩,藤蔓悄无声息缠上低垂的檐角,每每到了下半晌,便是遮天蔽日的幽深。
现下庭中正有下人来往走动,夹杂一些急切的叮嘱声。不知怎的,崔氏心头萦绕多日的恐惧感和不安忽而又冒出来,方才那点轻松顿时烟消云散。
那晚之事她冒了太大的险,甚至于堵上了性命。现在夫君是安然无恙了,可是她——
若是太子当真要灭口,她该如何?。
林瞻官复原职的消息传来,李时槐不由惊奇。
“我原以为至多保他性命,却不想竟连其余罪责一应免去,太子还真够义气。只是这般高调行事,实在不似太子一贯的作风。”
他轻抚着,神色沉沉:“探子说林家似也有太子的人暗中监视,看来他已有察觉。”
小吏低声道:“大人不是早就怀疑其中有蹊跷么?不若还从崔氏身上下手……”
李时槐不置可否,只暗自思忖:太子不畏人言,明目张胆地以戴罪立功为名保住林瞻,不知有几分把握,一时间竟拿不准他是为人所迫另有软肋,还是真的胸有成竹。此时将探子撤去自然可保证万无一失,只是若因此失去了一个好机会,着实可惜。
崔氏的车轿晨起出门,下午便有护卫突然回来禀报,说有刺客半路劫袭。刺客原本来势汹汹,直奔马车杀去,然而一众护卫出手后,他们见势不妙,迅速撤去。
彼时晏朝刚自前厅议事完毕,闻言并不意外,连日来各种猜测终于得以证实,她不禁心头一沉。
“以崔氏的名义,将余下活口送往官府,派咱们的人暗中去盯着,以防意外,务必要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来。”她顿一顿,补上一句:“要尽快。”
“是,属下明白。”
“崔氏如何?”
“回殿下,崔夫人受了惊,现仍送回濯园了。”
崔氏离开时就心神不定,半路遇袭更令她心惊肉跳。她尚想不通其中关节,以为是太子要对她做什么,欲借此与刺客唱了一出双簧要除掉她,是以回濯园后惶悚不安,连内侍来问她话都答得语无伦次。
梁禄只得作罢,暂且先安抚好她的情绪,口吻中尽量压下不耐:“……殿下若当真想要夫人性命,第一日就不会留下您了,更无需忙这么多天,绕这么大一圈子。夫人仔细想想,您能求到殿下跟前,又捏着殿下的把柄,自然有不少人会盯上您。”
崔氏面色发白:“我在殿下面前曾以性命作保,那件事未曾跟任何人提起。”
听她提及此处,梁禄终于冷下脸:“殿下一向秉公无私、光明磊落,此番为你夫骤然徇私,自然令人生疑。”
他恨恨想,若一开始便将她杀了就好了。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多的是,区区一个妇人,一了百了,倒免得节外生枝,不至于现在叫殿下为难。
关于殿下的身份泄露,上一回是兰怀恩,这一回是崔夫人,知道的人已经太多了。兰怀恩也就罢了,毕竟他用处极大;崔氏就只是累赘和隐患。
堂堂太子,难不成要一直被这些低贱之人要挟么?
他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些年,深知她并非柔懦寡断之人。尤其此事关系重大,她怎的就糊涂一时呢?亦或者,殿下还有旁的打算?
梁禄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崔氏,他不敢擅作主张。
崔氏低着头,掐紧了手中的帕子,一言不发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出那个决定的后果有多重,霎时冷汗淋漓。
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,自然不敢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将太子的身份泄露出去。而太子,却可以随时将她这个隐患处理掉。
这哪里是她要挟太子,分明是太子钳制住了她,或者说她的生死根本微不足道。
而此刻,她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。
京城,皇宫。
东宫因太子离京已空寂许久,而韶圃门后作为配宫的昭俭宫,则暂时成为整个东宫最热闹的地方。居于宫内的是太子新纳的选侍徐氏,她虽出身低微,位份也不高,但眼下在东宫,却是唯一的正经主子。
太子与徐选侍的事迹早已在宫中传开。宫人们私下传述时少不了添油加醋,原本一场阴差阳错,强加些风花雪月,生生变成了天作之合。只可惜太子不在,留下选侍独守空房。
因她是从宫女飞上枝头的,又实在惹眼,宫人们艳羡之余,亦不免多了些殷勤之意。
疏萤原本在昭阳宫有依有靠,如今一人入了东宫,惶恐且孤单。加之整日见的都是生面孔,生怕人事繁杂辨不清,愈发迷茫。好在太子不在,她想着得先适应些时日,于是努力去熟悉宫内人事,却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扑灭了她所有的斗志。
这一病可不得了。
太医来看诊也就罢了,连永宁宫宁妃娘娘也遣了人来关照。后来在某个烧得昏昏沉沉的晌午,疏萤一睁眼,发现宁妃就在帘外,正细致叮嘱宫人要好生照顾她。
疏萤一介小小宫婢出身的选侍,劳动宁妃大驾,岂不折煞?她当即手足无措。然而宁妃性情温厚敦和,言辞间又满含诚挚和怜悯,疏萤油然感激,戒心渐卸。
而宫中,私下里对疏萤这一病竟有不同说法。话传到疏萤耳朵里,她半张脸都发烫,边咳边啐:“……我之前同殿下半分交集都没有,怎么就相思成疾了呢!”
小九接过宫人端上来的汤药,细致地替她吹凉,嘻嘻笑道:“外头的人惯爱嚼舌根儿,不必理它!咱们心里头清楚就行,若当真去分辩,才不好。”
疏萤偏着头,半嗔半恼:“我又不傻。只是你在这里,我才敢胡说。”